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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剧照。
对于中国人来说,“苏轼”二字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上的印记。他的很多诗句刻在了国人的心中。比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比如“横看成岭侧成峰”,比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如果重新审视苏轼的一生,我们会发现,他之所以能够创作出穿透力如此之强的文学作品,和他的人生经历紧密不可分割。
今天我们和专栏作者宗城一起,重读苏轼。
苏轼是三苏之首,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政治生涯极为坎坷,文学成就则出类拔萃。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他出生于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的一个士人家庭,祖籍河北栾城。他的先祖是初唐大臣苏味道,父亲是苏洵,弟弟是苏辙。
他的名字颇有用意,据苏洵《名二子说》写道:“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原意为车前的扶手,又有默默无闻却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
苏轼在仁宗时期步入仕途,但仁宗不久后就入世了,宋英宗也是个早逝的主儿,朝局于是交到了皇太子赵顼手上,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宋神宗。神宗一朝,改革是主旋律,拗相公王安石扶摇而上,他与宋神宗君臣齐心,开启了后世争论不休的“熙宁变法”。
《苏东坡传》
林语堂 著,张振玉 译
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6
关于这场变法的争论持续了一千年,在此不赘述,而它对苏轼最直接的影响是——因为与王安石政见不合,整个神宗时期,苏轼都没有得到重用,甚至一度因乌台诗案而身陷囹圄。
乌台诗案后,苏轼继续地方官生涯,这也是他文学上恣意挥洒的时光。
他的许多佳作都写于地方从政时期,比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写于公元1076年(宋神宗熙宁九年)任职密州期间,《念奴娇·赤壁怀古》写于作者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两年后。类似例子不胜枚举。
01
苏轼,不只是“豪放”
而今我们知道,苏轼的文学成就很高,那么具体来说,为什么北宋文人那么多,苏轼依然能在璀璨的星空中,成为难得的一颗?
首先不妨说苏词。苏词号称“北宋豪放派词风的高山”,与南宋辛弃疾的作品并驾齐驱。苏词在苏轼的文学地图中有不言而喻的分量。
苏词的特别,主要因其开拓性和创造性。
北宋初期,宋词以花间词为主,用词艳丽雕琢,题材多围绕宫廷生活展开,词风受冯延己和李煜影响,颇有宫廷哀婉或华丽雕琢的气息。
苏轼之前,宋词也曾出现过改良,一派以晏殊和欧阳修为主,作品以小令为主。晏殊续写离愁,但语言更加清丽、干净,留下《蝶恋花》《浣溪沙》等千古佳作。
欧阳修细腻婉转,注重句子的精巧,如“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又如《元夕·去年元月时》:“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寥寥几笔写尽物是人非。
另一派以柳永、张先为主,他们提高了慢词的地位,在融入大量市井生活、民间俚语的基础上,柳词无论是题材还是词风都走出了宫廷派的窠臼,作品深得民间读者喜爱。
相比之下,苏轼成长于北宋的改革年代,治世之下暗流汹涌,王安石变法又掀起儒家士人的经学、史学之争,王门弟子、洛党、蜀党,还有程颢、程颐发展的理学之风,都表现出那是个变革时刻、思想上的大争之世,苏轼在那个年代行文写词,自然格局更大,与现实和民间的联系更广。
《苏东坡》剧照。
苏词既有经世致用、寄托家国之情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也有思念亡妻、托付诗人深情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既有以小见大的哲理诗《题西林壁》,也有逍遥旷达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在儒门之外又添庄子与禅宗趣味。
苏轼涉猎题材之广,“豪放”二字不足以概括,他融汇了儒家、佛家与道家三者的趣味,这并不是说他每一门都钻研极深,而是说他是少有的漫游于三者又不被任何一者束缚的作家。
司马光在史学和儒家道统之学上研究很深,但他执拗于此,缺少佛门的释然与道家的逍遥。王安石与司马光互为政敌,但无论做事还是行文都有“苦气”和“固执气”,反倒是晚年辞官后松弛很多。
相比之下,苏轼生于四川,性情耿直、逍遥,年少出名,又逢政治变故,大半生辗转州县,无法在中央任要职。政治蹉跎,反使苏轼的文学更有层次,不因逍遥而轻佻,不因忧国而苦难。苏轼的文学有一种精确的分寸感,这是他令人极为羡慕的地方,“不刻意”是作文中很难达到的境界。
苏轼的文学宽广深邃,仅凭一篇文章显然无法涵盖所有,在此,不妨以他的几篇作品为例,来截取苏轼文学中的几个特点。
比如《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题西林壁》写于苏轼由黄州(今湖北黄冈)贬所改迁汝州(今河南临汝) 团练副使期间,在经过九江与友人同游庐山时,苏轼目睹庐山峰峦,有感而发。这首诗属于典型的哲理诗,它浓缩了苏轼写作的其中一个特点——从生活小事入手,抒发一些哲理。
庐山。
爬山远游不过小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却是哲理,所谓当局者迷,一个人看事物的角度,与他所处的站位有关,在如今我们所处的“后真相时代”。
这句话又可以有其他联想,网络让身处其中的我们以为看到了“真相”,但我们每个人看到的都只是被选择的真相,都是被人工或算法投其所好截取的“局部”,于是人人身在此山中,却自信地认为看到了山的全貌。
又比方说《赤壁赋》: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得此名句,一生足矣。苏轼并非天文学家,但他是那个士人汲汲于功名的年代,少有的思考宇宙和命运的人。
宋.苏轼《前赤壁赋》(局部) /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天才有一个让世人羡慕的地方在于:他们早早地品尝了才华的甘露,名利的诱引,因此能更早放下才华、放下对功名利禄的渴望,于是天才比尘世之人更通逍遥,更有心境去采摘玄思之物。
苏轼说:
“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时他仿佛被庄子附体,而他政治失意过后依旧旷达、逍遥的心境,是渴望经世致用、成为帝王师的儒门典范所无法完全体会的。
苏轼的哲学可谓儒门与佛道的杂糅,他既有批判性继承“孔子—韩愈”的一面,也有对于禅宗、庄子的借鉴。
他追求“义理”和“明道”,希望通过辨析“义理”来达到“明道”的境界,在“道真”的路上,实现生命体验的充盈。但如果办不到,他也可以退一步如陶潜一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仁爱、逍遥与“乐天知命”,是苏轼思想中悠长的余韵,别人从贬谪中看到绝望,他在岭南的山水中却看到“不辞长作岭南人”,看到荔枝、芒果、醉蟹,山川草木间可爱的一面。
去年韩国拍的《兹山鱼谱》,倒是一部难得苏轼味道的电影,因为它拍出了士大夫晚年的“好玩”,而不是“苦大仇深”。两者根本的不同在于,后者以政治、自我为中心,而前者看见了自然、宇宙的宽广,对于自我之渺小有了更深的领悟。即便自我渺小,生死茫茫,个体依然可以珍惜每一次选择,创造自己的生活乐趣。在乎实感,而不只是缥缈的远大,这就是苏轼的活法。
《兹山鱼谱》剧照。
02
失意造就苏轼
元丰八年,汴京城内笼罩着乌鸦的嚎叫,神宗皇帝还没来得及实现理想就驾鹤西去,王安石在一片争议中两度下野,神宗皇帝没能见到变法成功就轰然离去,留下一片千疮百孔。
朝堂之外,苏轼在异乡度过余生。他不是一个苦大仇深的人,在杭州、黄州、惠州、儋州等地,他留下了不少家喻户晓的趣事。比如他做杭州通判时,有一次,他曾判决一件与和尚有关的案子。
当时灵隐寺有一个和尚名叫了然。他虽然出家却是个花花肠子,按捺不住欲念便去青楼寻花问柳,青楼里有位妓女,名叫秀奴,了然痴迷于她,为得到她钱财花尽,结果衣衫褴褛,秀奴不再见他。
一夜,他大醉后去寻找秀奴,吃了闭门羹。他蛮横硬闯,把秀奴殴打后残忍杀害。了然乃因谋杀罪而受审,在检查他时,官员见他的一只胳膊上刺有一副对联:“但愿同生极乐国,免如今世苦相思。”
苏轼把判词写成了小调儿: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空持戒。只因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毒手伤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
在黄州,他身着紫袍,头戴黑帽,手持藤杖。处理完公务后,他游走于农场和山林之间。他的农场坐落在黄州城东的山坡上,占地约十亩,有三间茅舍,山下有茅亭,亭下是雪堂,雪堂前面有房五间,墙上画着苏轼喜欢的雪中寒林和水上渔翁。
宋朝大画家米芾曾在这里与他论画。他不仅经营农场,也雇人筑水坝,建鱼池,还托人从老家四川带来菜种。如果种的绿苗成功长出,他会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宋.米芾 《听瀑图》(传)/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他躬耕垄亩,学习五谷杂粮,有农夫指教他:“麦苗初生之后,不能任其生长,若打算丰收,必须让初生的麦苗由牛羊吃去,等冬尽春来时,再生出的麦苗才能茂盛。”
到了夜晚,他会漫步在月下的田园,看吮吸着露水的稻茎在微风中摇曳,萤火虫绿光幽幽,从鼹鼠的头上飞过,黑暗中,两只闪亮的萤火虫遥寄灯光,犹如一对分隔两地却惺惺相惜的故人,即便长夜漫漫,他们也通过同一片月光传唱着心意。
上天开给苏轼的一个玩笑是:他在政治上没能实现理想,但在文学上,他走的比王安石、司马光等同代人更长远。
苏轼如果政坛得意、平步青云,北宋会多出一位达官显贵,但中国文学也许就会少了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一个身处绝境仍不改乐天本色的浩然君子。
苏轼的文学和他坎坷困顿、跌宕起伏的人生是分不开的。苏轼最情真意切、最能体现他人格的文字,恰恰出现在他被贬黄州、惠州、儋州的时候。
《苏东坡新传》
李一冰 著
后浪|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7
似他这般儒家底色的文人,需要有沉郁顿挫的人生,才能浇灌出开阔境界的文学;否则,便只是一些游山玩水,歌颂宫廷的浮华之作,美则美矣,但难以见到一个人的风骨。
所以,苏轼被贬,于他自己是坏事,于文学却是好事一桩,这也是千古儒家文人的矛盾所在,他们的文学之幸建立在某种不幸之上。
03
超然与无奈,又有谁人知?
晚年,苏轼的作品更显从容。多年外放没有折断他的筋骨,反使他的文字和书法作品更有力道。比如他在六十五岁时写的《与谢民师书》,书法雄浑有力,慨然有风骨,又不显得滞重呆板。
娄坚云:“坡公书肉丰而骨劲,态浓而意淡,藏巧於拙,特为淳古。”盖因苏轼经历了人人世间的起落、政治的幻灭、爱情的陨落,目睹昔日理想和政治同道的形影消散,皈依佛道精神的他,早已不再执迷于功名利禄,作品的境界也就更加超然。
苏轼晚年的代表作,大多具有超然的气质,比如他寓居海南、得到朝廷大赦前写道: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六十五岁那年,他写了一首《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这首诗苍凉沉郁,又自有大家的底气。诗中特别的一句,乃是“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它流露着一股文人难得的坦荡和底气,没有一点点忸怩作态,细细品味又有对人生的自嘲。
所谓“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苏轼何等志向,最后一生功业,也不过几个外派州府,眼看: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而自己却如已灰之木、不系之舟,这其中个中滋味,又有谁人知?
在苏轼后半生的作品里,我还喜欢一首《和陶和刘柴桑》:
万劫互起灭,百年一踟躇。
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
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
稍理兰桂丛,尽平狐兔墟。
黄橼出旧枿,紫茗抽新畲。
我本早衰人,不谓老更劬。
邦君助畚锸,邻里通有无。
竹屋从低深,山窗自明疏。
一饱便终日,高眠忘百须。
自笑四壁空,无妻老相如。
这首诗呼应了陶渊明的《和刘柴桑》,写的是苏轼晚年苦中作乐的心境。文人流落,常常有酸苦气,怀才不遇,闷闷不乐,是文人抒情诗才有的两种情绪。苏轼胸中也有郁结,但他没有让自己的愁苦湮没了诗歌的艺术,他用一种融合佛道精神的从容与逍遥,中和了儒家的入世之苦。
苏轼性灵,所以爱酒。曾有人统计,《东坡全集》共出现“酒”字九百多次,苏轼喝过的酒,可以铺满他的府邸。他不但喝酒,还自己造酒,作为苏轼的忠实读者,林语堂就说他是“造酒试验家”,传说有蜜酒、真一酒、天门冬酒、桂酒、万家春酒、酴酸酒、罗浮春酒等。
苏轼被荔枝和酒勾了魂,不但自己吃,还教别人怎么吃。如今惠州有名的烤羊蝎子,就是苏轼的心头好。那时候,惠州的肉铺宰羊,别人都爱吃羊肉,但苏轼嘱咐屠户,每天把大梁骨留给他,这个大梁骨,就是我们说的羊蝎子。
明.仇英 《赤壁赋图》(局部)/ 辽宁博物馆藏
据说,苏轼烹羊蝎子会先煮熟,然后轻洒酒和盐,在火上烤至微焦,待酥脆焦嫩,便是食用的最佳时机。他不但爱吃羊蝎子,烧蚝、盐焗鸡也都是他的桌上料理。以至于他说:“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又说:“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诗背后,还有一段动人的故事:
且说苏轼的好友王巩,因乌台诗案而被贬岭南宾州,当他南下时,只有歌妓柔奴愿意随行,后来,王巩等到了北归的机会,他在临走前与苏轼重逢,唤柔奴为好友敬酒,故友重逢,不胜唏嘘,苏轼问及岭南风土,柔奴答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知道苏轼的境况后,当朝宰相章惇感慨:“苏子瞻尚尔快活耶!”
苏轼晚年最后一次被贬,是从惠州到了海南。方言不熟,地理不通,甚至,帮助他的人也会被他牵连。
但苏轼依然很乐观,任何悲的事情在他这里,都能发现出喜的一面,就像他明明在雷州找不到好大夫,也能自嘲这样就不会被开封府的庸医所害。官府不允许他住官舍,他就在南的桄榔林下建了几间茅屋,起名“桄榔庵”。吃不了东坡肉、烤羊腿,他就因地制宜,吃烧蚝、烤鱼虾,据说还吃过蝙蝠。
东坡肉。/图虫网
被贬海南后,苏东坡也写点东西,打发时间。大部分文人被贬到岭南,写的都是苦大仇深郁郁不得志,苏东坡也写,他写的是: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元符二年的一个夜晚,苏轼饮酒入梦,梦里他回到惠州,夜登合江楼,但见月色如水,魏公韩琦跨鹤凌空而来,对苏轼说:“我现在天上负责一个重要部门的工作,今天特来相报,北归中原,当不久也。”
梦醒之后,苏轼回味梦中景象,似真似幻,令他将信将疑。他对苏过说:“近日颇觉有还中原气象。”于是他铺纸研墨,焚香祈祷,郑重道:“我将默写自己平生所作的八篇赋,果然如我所言,当不脱误一字。”
终于,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二十日,苏轼等到了朝廷的大赦。
只可惜,此时的苏轼已到迟暮之年。
北归路上,苏轼的身体越发虚弱。回到常州之后,他的病情迟迟不见好转,他谢绝了大部分拜访的友人,卧榻病床一个月,没有胃口,也无力起身,他嘱咐友人,将自己完成的《论语》《尚书》《易经》三书的注解,托付给可靠之人妥为收藏。
七月十五日,他的病情继续恶化。他身体暴瘦,面如枯骨,又过数日,呼吸都困难了,两眼无神地望向窗外,昔日故人,仿佛一个个向他走来,又离他远去。
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1101年8月24日),苏轼在常州辞世,终年65岁。生命的最后关头,苏轼把三个儿子叫到病榻边来,对他们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地狱)。慎无哭泣以怛化。”亲人问以后事,苏轼不答,湛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