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改名失败「黄山其他名字」
公元291年,司马氏诸王为争夺西晋王朝的中央统治权,同室操戈,逐鹿中原,史称“八王之乱”。
公元304年,群雄蜂起,内迁的游牧部落纷纷举兵自立,“五胡十六国”穷兵黩武,相互征伐不休。长江以北的中国大地上拉开了长达130余年的血腥混战。
暴政、战乱、屠杀、天灾、瘟疫……暗无天日的中原沦为人间炼狱。
绝望到极致的中原人为了寻求生路不得不舍离故土,举家搬迁,一部分去往西北,一部分来到东南。
散落在长江右岸丘陵地带的一个个山间盆地,接纳了部分风尘满面的南下避难者。远道而来的人们惊魂甫定,便拂去灰尘,建造起新的家园。
一个将在日后名震四方的地理文化单元,也开始在这一砖一瓦中孕育。
这便是徽州。
古徽州的地理位置,制图:地球旅客@孤城
徽州地区最早的居民比较特殊。
他们是一群民间割据势力,“依阻山险,不纳王租”,还时常起义造反,被吴主孙权称为山越,直白一点,就是山贼草寇。
大家“热爱”起义是有原因的。
这里山多地少,土壤贫瘠,仅依靠农耕,自足尚且困难,若苛捐杂税稍微一多,农民就得饿肚子,更何况连年征战,横征暴敛。
徽州的得名实际上也带着反抗皇权的烙印。
公元1121年,威镇东南的方腊起义被宋王朝的军队镇压,战乱初平,统治者心有余悸。皇帝赵佶以“徽”字为方腊起义的“首恶之地”、历朝历代的“屡反之地”命名,将歙州更名为徽州,取“绳索、捆缚”之意,炫示武功并警戒严管。
彼时,皇帝还不叫宋徽宗,“徽”字是1135年赵佶以俘虏的身份客死金国后,被追尊的庙号,寓意元德充美,同时也隐含先帝沦为臣虏,遭受绳索之辱,后世应不忘国耻的深意。
徽,虽有美好之意,但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面对极其有限的生存资源,最先抵达的异乡人与原住民之间发生了必然的冲突与对抗。
然而,这并没有阻止北方难民的涌入。
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乱……每一次中原陆沉,有能力远迁的家族都纷纷渡江避难。举动之浩大,甚至在历史上有了特定的描述:衣冠南渡。
群山屏列的徽州,是战争难以触及的孤岛,当避难者来到这片狭窄的山间谷地时,他们可能想象不出未来的艰辛,但一定会为摆脱了战火、摆脱了暂时的纷乱而感到无比的庆幸。
歙县,石潭村▼
当生活平静下来,他们意外地发现,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流露着北方平原上所没有的温婉与沉静。他们欣喜于这片新的天地,振作精神,慎重而考究地为族人、子孙选择长久的安居之地。
歙县,深渡镇凤池村▼
来自中原文明里厚重的儒家文化开始在这山越之地沉积,中原大族密不透风的宗族秩序,严格的忠孝仁义礼节,也都在这里一丝不苟地展开。
黟县,宏村,汪氏家族的居住地▼
黟县,西递,胡氏家族的居住地▼
歙县,石潭,吴氏家族的居住地▼
歙县,阳产,郑氏家族的居住地▼
婺源,菊径村,何氏家族的居住地▼
婺源石城,程村,程氏家族的居住地▼
“八山一水半分田,半分道路倚庄园”徽州古村落的格局大致如此。青山绿水,粉墙黛瓦,与皖南山区时常荡起的低空云雾搭配在一起,世外桃源的景象便跃然眼前。
黟县,宏村奇墅湖▼
然而,这一砖一石堆垒起来的美丽,背后却深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楚。
青山环绕,为徽州提供了避开乱世的屏障,但同时也扼住了徽州人生存发展的咽喉。
山岭连绵不绝,耕地开发困难,即使勉力垦辟,在弱酸性的土壤上播种谷物,收获也要大打折扣。
▲徽州地区多种植适合在酸性土壤中生长的油菜。如今在婺源,油菜的经济价值已经超出了农作物的范畴,高颜值的油菜花海每年春天都吸引着万千游客纷至沓来。唐宋以后,迁入徽州的移民急剧增多,粮食生产捉襟见肘,全境百分之七十的口粮要到江西和江浙外购。为了获得换取食粮的钱财,徽州人打破“重农抑商”的传统,靠山吃山,以贾代耕:伐竹木、辟茶园、植桑麻、制墨、制研、割漆、造纸、烧瓷……
为了把生产好的货物运送出去,人们又凿石开路,在重山峻岭中劈出一条条通往四面八方的商贸走廊。
徽商古道示意图▼
制图:地球旅客@孤城
最初的徽州商人就在这羊肠小道上,肩挑背扛,把山货和手工制品运出山外,又带回盐、布匹和粮食。
徽杭古道▼
▲位于最东端的“徽杭古道”西起绩溪县湖里村,东至杭州临安,全长75公里。从这条路出走的徽州少年不计其数,其中便包括晚清首富——红顶商人胡雪岩。曾经令迁入者们怦然心动的条条河流,也开始充当货运通道。徽州地区密布的水网,为徽商们开展水运提供了天然便利。
新安江,横贯徽州的母亲河。她一路盘山绕岭,吸纳了徽州大部分的地表水系,把徽州的“一府六县”紧紧挽入臂膀。
哪怕地处深山,徽商们也可凭一方舟楫,从没及腰深的溪流出发,一路经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抵达富庶的江浙。
制图:地球旅客@孤城
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在新安江水库(千岛湖)修筑之前,从安徽屯溪到浙江建德有上百米落差,沿途的诸多暗礁与急滩让新安江水道也险象环生。
行商之路,不仅让徽商积累了财富,同时也历练了一身不折不挠的肝胆。在明清时期,称雄中国商界300多年的徽商,就这样在艰难险阻的考验中扬名天下。
新安江山水画廊(请横屏观看)▼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在徽州传唱的民谣里,总是与悲苦的生活丝丝入扣。尽管徽商已成为天下第一商帮,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但这并没有改变徽州人生来就要面对的贫瘠与闭塞。
所以这里形成了一个奇特的风俗,十二三岁的孩子早早地结了婚,然后背上行囊远走他乡。
“徽州保界山谷,山地依原麓,田瘠确,所产至薄,大都一岁所入,不能支什一。小民多执技艺,或贩负就食他郡者,常十九。”——《徽州府志》功成名就的商人毕竟是少数,也有很多没有闯出名堂或经商失败的人,他们少小离家,可能要几年、几十年后才得归还。
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留在家中的徽州女人们则只有挑起家中的重担,年复一年地翘首望夫,甚至孤独而凄凉地守一生空房。
歙县,堂樾牌坊群▼
▲徽州多牌坊,其中超过三分之一是表彰女子“贞节”(守寡或殉夫)的。棠樾牌坊群,七座牌坊中就有两座贞节坊。歙县82座牌坊中有贞节牌坊37座,新南街有一座清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所建的“孝贞烈坊”,上面有这样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徽州府属孝贞烈节六万五千零七十八名!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而对徽州人来说,别离更多的是为了生计。其实,徽商故土情结之深厚,在全国无出其右。
作为中原士族的后人,有一种精神在徽州格外耀眼,那就是:传 承。
在华夏文明近乎覆灭的危急时刻,作为文明重要载体的世家大族以逃难的方式来到这群山之中。他们或许不曾想到,这种意在维系家族繁衍的本能行为,对文化的承继与发展却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徽州人虽"寄命于商",但却“贾而好儒”。徽商对儒学的尊崇,绝非为沽名钓誉,而是祖训门风,耳濡目染,是打小便刻在骨子里的素养。
尤其自南宋新安理学在此兴盛之后,崇儒重学的风气日益炽烈,儒家思想的仁、义、礼、智、信亦作为徽商行事的基本准则,“不取不义之财”,“达则兼济天下”。
衣锦还乡的徽州人,一定会做这几件事:修桥、铺路、立宗祠,兴学堂。凡是利于家族延续、子孙进取的事,徽商们都会毫不吝惜地输金捐银。
于是,有了“十户之村,不废诵读”的社会风气;有了“一村之中不染他姓”的宗族秩序;有了“千年之冢,不动一抔;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之谱,丝毫不紊”的传家奇观。
歙县,太平桥(请横屏观看)▼
▲太平桥是安徽省境内最长的石质古桥,始建于明弘治年间,迄今已有500余年历史,但仍可双向通行汽车。据吴氏宗谱记载,太平桥的倡修人是徽州吴氏先贤---西溪南人吴继善。堂樾女祠清懿堂▼
▲清懿堂是棠樾村鲍氏二十四世祖鲍启建于清嘉庆年间出资建造。借以纪念为徽商的辉煌作出牺牲和丰献的鲍氏妇女。“贞孝两全”的横匾,是曾国藩所书,堂以“清懿”为名,取“清白贞烈、德行美好”之意。宏村南湖书院▼
▲南湖书院是清嘉庆年间宏村人汪以文带头出资在原“依湖六院”的基础上重建的。书院选址在整个村落中最美的地方,建材的选用亦煞费苦心,梁柱均由白果、香樟实木制成,因为有香气可驱除蚊虫,近两百年来未结过蛛网。徽商重教,从书院的建造中可见一斑。在徽州人执商界牛耳的数百年间,他们将所获的大量财富投注于故乡。当时最有名的风水先生、最好的工匠艺人和无数的文人墨客都在为古徽州的村落建设谋划出力。
博采众长的徽派建筑亦于此时达到功能和美学上的巅峰,并作为一种鲜明的文化符号,向整个江南输出。
宏村月沼▼
摄影:地球旅客@孤城
宏村南湖▼
摄影:地球旅客@孤城
▲宏村是以牛为雏形设计的:以雷岗为牛首,村口的两株古树为牛角;傍泉眼挖掘月沼为“牛胃”;通过二个出水口,修筑连接家家户户的水圳,是为"牛肠";水圳的水经过使用过后,汇聚到村南被称为"牛肚"的南湖;错落有致的民居宛如庞大的“牛身”,人们还在绕村的溪流上先后架起了四座桥梁作为“牛腿”。从一纸蓝图到村庄落成,前后共经历130余年时光。如果没有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家族传承,村民各为其政,不可能完成这样的壮举。“无徽不成镇”,一代儒商——徽商的崛起不仅涵养了徽州这一方水土,同时,以新安理学、新安医学、 新安朴学、新安画派为代表的徽文化亦随着徽商的经营活动而流播四方。
南京秦淮河畔的徽派建筑▼
摄影:地球旅客@孤城
1851年,太平军自广西金田起事,并在数年内占领江南大部,清廷与太平天国在此展开了长达14年的拉锯战。自武汉至上海的长江中下游地区600余座城镇受到战火波及,这些地方,恰恰是徽商经营活动的核心区域。
江南市镇的商业活动基本陷于瘫痪,大量的徽州商人只好变卖资产,抽回资金,返乡躲避战乱。
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更何况此时的徽州已是一块富得流油的肥肉。
1854年太平军进占徽州,徽商世代积累起来的财富被劫掠一空。近千年来鲜有刀兵之祸的徽州遭受到致命一击。
而随着清王朝的衰退,封建体制的瓦解,以及殖民化带来的新工业生产方式,徽商的历史局限性越发凸显。
“以末致财 用本守之”的商业思维,使得植根于中国小农经济中的徽商在资本主义萌芽时代急速没落。
“以末致财 用本守之”语出司马迁《史记 · 货值列传》。在儒家思想里,商人是末品,农业是根本,意思是投身商贾的人赚了大钱,一定要购置房产和田地,才能把赚来的财富牢牢守住。这句话现在看来没毛病,不过在19世纪的中国,内忧外患,社会动荡,投诸于房地产的资本不但不能保值增值,反而会完全丧失流动性,在商品生产和商业流通方式大变革的时代,这无异于自弃阵地,自废武功。
徽商失势,徽州亦在随后的半个世纪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但落寞的山野田园却并未回归安宁。
在接下来的一场场政治争斗中,被作为棋子摆来摆去的徽州,还不时牵动着人们的神经。
1934年,出于“剿共”的需要,蒋介石将婺源划入江西。婺源民众怒不可遏,发起声势浩大的“婺人返皖”运动。1947年8月16日,在徽州同乡会胡适等意见领袖的奔走努力下,国民政府迫于民意压力,将婺源重新划归安徽。
1949年4月30日,解放军二野五兵团下属部队从江西景德镇进入婺源,当晚攻下县城,婺源解放。随后,解放军成立“赣东北行政区”,行政公署设在上饶,辖区包括婺源。1949年9月,“赣东北区”撤销,很多市县划回原属,但婺源却没有划回安徽,就这样,婺源再次被割离徽州。
1979年7月15日,75岁高龄的邓小平徒步登顶黄山。并留下了著名的“黄山”谈话,鼓励当地人开发旅游,发家致富。一句“把黄山的牌子打出去”被时任地方领导奉为圭臬。整个九十年代,关于黄山管理权归属、设立大、小黄山市的争执一直未曾停歇。
政治、经济、文化,三者相争,最终以文化惨败而告终。
1987年11月,在几经调整之后,国务院发出批复:撤销徽州地区、屯溪市和县级黄山市,设立地级黄山市,石台县划属池州,绩溪、旌德两县划属宣城。
1988年4月,地级黄山市正式成立,传承了近800年的徽州一夜之间解体了。徽州的名字被象征性地安置在了黄山南麓的7个乡镇上,以“徽州区”的形式艰难维系。
从此,黄山“异峰突起”,徽州渐行渐远……
黄山▼
摄影:地球旅客@孤城
▲黄山美,但藏得太深。所以,直到“五岳”定下来的近千年后,黄山才广为人知。历史上有两个人对黄山的扬名功不可没。其一是感慨“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的明代地理大家徐霞客,其二便是邓公。据统计,1956至1978的22年间,黄山风景区平均每天仅接待30余人参观。2017年,这一数字飙升到一万以上。到旅游旺季,每天都有两三万人同时站在黄山的石阶上。徽州的名字不在了,青山绿水间留存的古老建筑就成了传承徽文化最重要的载体。
近些年来,一大批或专业或业余的摄影师,不辞雨露,不惧高远,用镜头将一个个徽州古村落的美照展现在世人面前,徽州古村游突然成为热门。
婺源,篁岭▼
我们行走在宏村的青石板路上,偶尔还能看到在水圳里取水洗衣的村妇。我们跨进大院,看到阳光穿过天井,落在昏暗的厅堂里,一群游客停住脚步,仰头凝视。手扶着门廊的导游绘声绘色地讲述在50年前那场文化动乱中,徽州的老人们是如何巧妙地保护祖宗留下的雕刻。
在美丽的月沼和南湖,衣衫靓丽的人们挤在一起拍照,气氛欢快而祥和,但我们却分明感受到一种难言的空洞和荒芜。
离开游人如织的景点,仅数百米开外,衰败的气息就迎面扑来。 我们遇到很多弃置的、坍塌的、被拆到一半的老宅,也遇到很多用钢筋水泥搭建起来的新式楼房。曾经显赫一时的徽派建筑群,正一点点被蚕食,被肢解……
被弃置的老房子▼
摄影:地球旅客@孤城
那些名声在外的村子,貌似因旅游而获得了新生。但实际上,旅游只是维持气息的强心剂,却不是治病良药。
游客蜻蜓点水式的观览也不可能由点到面,惠及整个徽州。年轻一代的缺席,使得文化的传承无以为继。所以,西递、宏村的大热,改变不了那些正在被岁月侵蚀的村庄坍塌成土的遗憾。
另一面的石潭村▼
徽州文化的断裂,某个意义上,也倒映着如今的人们内心对华夏文明信仰的迷失。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能古老文化潜在的承继者大有人在,但在生存面前,人们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或许我们对现今生活的压力感到无可奈何,但我们还是希望,愿你出走半生,最后记得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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