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蓄存款为什么对中国经济异常重要 「储蓄存款为什么对中国经济异常重要 」
冯小刚属于介于优秀与卓越之间的导演,很难找出杰作,但都还值得一看,每当对世界和人性有着过于乐观估计之时,我总会把《1942》翻出来看一遍,刘震云用河南话缓缓说道:1942年,因为一场旱灾,我的故乡河南,发生了吃的问题。
某位名人讲过,二战之后世界之所以能够维持长久的和平,是由两样东西支撑,一为核武器,二为中央银行。核武器自不必多言,中央银行的发明值得100个诺贝尔和平奖。从战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半金本位,再到彻底放弃金本位,资本主义基本上摆脱了过去传统的周期性经济危机(新的经济危机往往与金融创新相关),央行可以通过利率和货币供应量进行调节,避免了由经济危机引发的惨烈战争。因此,金融成为每个国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一,对于中国显得尤为重要。
在历史上,中国大部分时间实现银钱双本位制,这一体制非常脆弱,经济增长高度依赖货币的供给和稳定,宋朝有了最早的纸币“交子”,也发生了有史记载的第一次“钱荒”;明朝洪武年间,曾经试图发行纸币解决经济问题,但很快就因为滥发导致流产,朱元璋留下遗训禁止后世发钞,而在民间,田契、盐引都在某种程度上承担部分货币功能;明清交替之际,西班牙和葡萄牙在拉美掠夺的白银开始大量流入,贸易顺差一度导致白银泛滥而铜钱紧缺,之后鸦片流入又导致白银流出,银铜比价在几十年间剧烈变动,对帝国的财政赋税和管理体制造成巨大影响。举个例子感受一下:公司发的工资是比特币,日常生活用的是美元,交税要用人民币,三种比价每一刻都在变化,这三种货币分别对应粮食、铜钱和白银。清末剧变自然可以用思想、军事、科技、体制来分析,但金融和货币也是重要的视角之一,靠着票号和金属货币是难以实现现代化的。
都说互联网是健忘的,我看不准确,我们本就是善于遗忘的民族,互联网只是表现的领域之一罢了。我们当下生活绝大多数的组成元素,其历史不会早于80年代,甚至比我们自己还要年轻。但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许多当年的共识转眼就被遗忘了,00年代,国内外学者在分析中国经济奇迹之时,有个所有人都承认的因素:中国居民极高的储蓄率。正是这种冠绝全球的储蓄习惯,使得中国经济可以依靠银行信贷,快速扩张投资,在短时间内完成工业化。
目前各国货币都是央行发行的法定货币,是由国家信用支撑的价值尺度,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内在价值的印刷品,到电子时代之后,连印刷纸币的成本都省了,只是电脑中的数字罢了。两个机构可以生成货币,一为中央银行,一为商业银行,在这个地方,中国和国外就有了显著的区别,同样是货币政策的扩张,国外是以中央银行直接购买股票和债券来实现,比如美联储和日本央行,而我们则是通过商业银行信贷扩张来完成。这个区别非常重要和深刻,是理解我们金融体系,乃至整个经济结构的关键所在。
在疫情之前的2019年,美国人均储蓄存款为3629美元,而同期的中国,居民人均存款为6.3万人民币,约等于9115美元,这太奇怪了,要知道美国人均GDP是中国的6倍,我们自然可以用民族文化不同来解释,也可以从可投资标的来比较,当2013年余额宝横空出世之时,货币基金已经存在半个世纪;这两年刚刚开始试点可以避税的养老第三支柱基金,而401k的历史也快40年。
1990年我们有了股票市场,1993年有了国债期货,1994年发行第一支企业债,1998年发行第一支公募基金,一直到最近几年的理财新规和可转债,我们的金融体系一直处于不断完善过程中。我们能从金融监管部门的改革路径发现,金融市场的改革目标始终向着净值化和股权化演进。用大白话来讲就是,现在的金融体系中,商业银行成为了资金的中转站,民众和企业在银行存钱,银行再用存款来放贷或投资金融债券,商业银行在资金的入口处是债务人,在资金出口处是投资人(部分),而考虑到商业银行的国有背景,实质上是国家在承担刚性兑付的责任,因此,银行理财就必须从保本保息变成按照净值波动,将风险穿透到投资人自身,这是金融的理性逻辑和客观规律。
但现实往往是骨干的,金融市场必须有能够容纳百万亿级资金的投资标的,而我们知道A股市场存在各种问题,比如极高的上市门槛、早年的大小非、杠杆配资、商誉、关联交易等等,而对海外投资的门槛和渠道是狭窄的,企业债承销又以寻找银行和大户为主,一般投资者无法在资本市场匹配到合适的投资标的,大量民间资金沉淀在银行就可以理解了。
以上是站在储户的角度来看,我们再站在商业银行的角度来分析。商业银行的历史也始于80年代而已,1976年改革开放伊始,经济社会一片凋敝百废待兴,这一片残垣断壁之中,根本没有任何商业银行,现在的央妈只是财政部下辖的一个部门,总行员工只有80多人。中国人民银行在各个省市都有分支机构,办理一些简单的存取业务,但地方的人行并不受总行统一指挥,而是听从同级政府的领导,当地人行的行长由地方领导任命。整个80年代,地方政府为了满足资金需求,一方面利用行政指令大肆放贷,另一方面新成立了一大批银行类金融机构,据统计,在1988年底,全国有20家银行,745家信托投资公司,180多家典当行以及不计其数的融资公司,每一级政府都有自己的地方金融实体。不出意外,80年代中国不仅没有金融的基本概念,更没有完善的统计体系,没有人知道当时全国放出去多少贷款,只能通过80年代后期平均每年25%的通胀来侧面反映,而当初我们是以所谓的价格闯关来一言概之。
时间来到1998年,近20年的信贷狂潮之下,四大国有银行的不良贷款率飙升到40%,国际上讲,已经技术性破产,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成立东方、长城、信达、华融四大资产管理公司,分别对应收购四大行不良资产,出让部分股权给国际投行,以换取国际投行对四大行进行现代化改造,国有银行成为独立法人后,摆脱了地方各级政府的控制,并先后IPO上市。工商银行营收和净利润常年霸榜国际银行第一名,不良贷款似乎消失了?
并没有。
我们来看工商银行2021年报,在财务报表第70页,以摊余成本计量的金融投资科目的附注栏,有两段不易觉察的小字:
(1) 包括特别国债人民币 850.00 亿元(2020 年 12 月 31 日:人民币 850.00 亿元)。特别国债为一项财政部于 1998 年向本行发行的不可转让债券。该债券于 2028 年到期,固定年利率为 2.25%。
(2) 包括华融债券人民币 903.09 亿元(2020 年 12 月 31 日:人民币 903.09 亿元)。华融债券指中国华融资产管理公司(以下简称“华融”)于 2000年至 2001年期间分次向本行定向发行的累计金额为人民币 3,129.96 亿元的长期债券,所筹集的资金用于购买本行的不良贷款。该债券为 10 年期不可转让债券,固定年利率为 2.25%。财政部对华融债券的本息偿付提供支持。本行于 2010年度接到财政部通知,持有的全部华融债券到期后延期 10 年。此后,本行于 2020 年度接到财政部通知,自 2020 年 1 月 1 日起调整本行持有的全部华融债券利率,参照五年期国债收益率前一年度平均水平,逐年核定。于 2021年 1月,本行再次接到财政部通知,持有的全部华融债券继续延期10 年。于 2021 年 12 月 31 日,本行已累计收到提前还款合计人民币 2,226.87 亿元。(2020年 12月 31日:人民币 2,226.87亿元)。
当年的不良资产并没有消失,仍然以这种形式存在于工行的资产负债表上,那么股改上市之后的工行就面临三项任务:一是确保股息率不低于2.25%;二是扩张贷款获取利润还掉本金;三是在贷款扩张同时维持核心资本充足率。完成这三项任务需要:存贷款利率必须有固定的剪刀差、要保证存款规模增长跟得上信贷扩张、不断扩充股权资本以维持充足率,而在现实世界中,工商银行完美的完成了任务。
从央行的角度来看,货币创造无非三个途径,外汇、国债和向商业银行发债,分别对应货币当局资产负债表中的国外资产、对政府债权、对其他存款性公司债权,以2021年末数据为例,这三项资产占据央行总资产中的93%,我们知道外汇是被动的货币创造,国债并非常规化手段(我国规定,国债必须有商业银行承销,央行再从商业银行买回来),仅占总资产3.8%,央行调整货币投放的唯一途径就是对其他存款性公司债权这一项,占到总资产的32.5%;而对比美联储我们看到,直接持有债券占到美联储总资产的94.8%,主要是国债和MBS。央行和美联储的差异原因暂且不论,我们清楚的看到,中国M2的增长主要来源于商业银行在货币乘数效应之下的货币创造。
综上,存款是除房子外中国家庭的主要财富,存款是商业银行获取利润覆盖不良的关键,存款是央行调节货币供给手段的基础,所谓存款不稳,地动山摇。那么我们未来能否走向净值化和股权化,让资金由市场以股权而非债权形式配置?私募、可转债、科创板、北交所、存款保险等一系列措施都在落地,这就又回到一个老问题,即投资者教育和可投资标的,我们是着重以个人投资者为主使投资产品逐步普惠化,还是以专业机构为主的中介化,前者需要时间、公平市场和庞大的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而后者则要强化对机构的监管,以及创新管理模式,比如目前代销模式要逐步转变为分润模式。当然,还有更加严峻的问题,货币乘数效应下的货币创造天然高杠杆(中国7倍,美国2倍),存款逐步转变成理财的过程如果达到某个临界点,是否会造成流动性危机?这很难预料。
既然存款如此重要,那么存款的利率就非常关键,在面对经济危机之时,部分央行实行存款负利率,这在我们是很难想象的事情,而国内自媒体更是趁着这个标题大张旗鼓的浑水摸鱼,有鼓励民众买股票的,有忽悠客户买保险的,其实所谓的负利率是指商业银行在央行的资金实现负利率,而非民众在银行存款负利率。目前负利率主要有两种:一是欧洲央行对所有商业银行存放央行资金实现负利率;二是日本等国家实行分级负利率,即超额储备金部分。在我们国家,商业银行法定准备金利息为1.62%,超额准备金利息为0.35%,也就是说日本的负利率对应的是超额准备金的0.35%部分。
我们知道,美债收益率是全球最为重要的市场利率,绝大多数的金融产品都以该利率为市场基准利率进行跟随。在实现多年存贷指导利率之后,经过市场化改革,目前在贷款市场已经基本形成以LPR为锚的利率体系,虽然仍存在MOM、MLF、SLF、Shibor等多个品种,但这些均为特殊市场利率,不具备普遍性。在其他国家,由于存在相对完善的股权和债券市场,存款利率虽然重要但并不关键,而我们则不同,在存款市场,我们依然有存款基准利率,虽然放开一定浮动空间,但为了规范银行间存款竞争,形成了利率自律机制。目前1年期LPR为3.7%,1年期定期存款利率为1.75%,中间的差额部分就是银行得以存活盈利的NIM(净息差),2021年工行NIM为2.11%,创十年新低。
2021年9月,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易纲发表文章《中国的利率体系与利率市场化改革》,其中提到:
中长期看,宏观意义上的利率水平应与自然利率基本匹配。由于自然利率是一个理论上抽象出来的概念,具体水平较难估算,实践中一般采用“黄金法则(Golden Rule)”来衡量合理的利率水平,即经济处于人均消费量最大化的稳态增长轨道时,经通胀调整后的真实利率r应与实际经济增长率g相等。若r持续高于g,会导致社会融资成本高企,企业经营困难,不利于经济发展。r低于g时往往名义利率也低于名义GDP增速,这有利于债务可持续,即债务杠杆率保持稳定或下降,从而给政府一些额外的政策空间,但也有研究表明,至少在新兴市场r低于g不足以避免债务危机。总体上r略低于g是较为合理的,从经验数据看,我国大部分时间真实利率都是低于实际经济增速的,这一实践可以称之为留有余地的最优策略。但r也不能持续明显低于g,若利率长期过低,会扭曲金融资源配置,带来过度投资、产能过剩、通货膨胀、资产价格泡沫、资金空转等问题,超低利率政策难以长期持续。
中国的利率体系与利率市场化改革